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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遥远(短篇小说)

时间:2022-04-30   浏览:0次

吴村一带的傻瓜和地瓜同样著名,他们像田野上空的飞虫一样多不胜数,围绕着吴村一带的荒野草坡嘤嘤而歌,制造着五彩缤纷的民间传说。当冬天来临,总会有某一个傻瓜不甘寂寞地率先钻出柴门,拖着长长的鼻涕到街上弄景儿。这个不幸的傻瓜在街头一出现,会立即惹起一片幸福的骚动之声,那是吴村几个偎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头从蠕动的嘴巴里发出的声音。

写到这里,我想有必要说明一点,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所以我给这篇小说取名叫做《遥远》。另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故事中那些干瘦或白胖的老头们可不是什么傻瓜,他们是村子里几个为数不多的高智商分子,他们鬼着呢。我想,假如他们活到现在,是完全有条件到险相环生的生意场上大显身手的。不但如此,他们还经常为自己不是傻瓜而表示洋洋得意,其中有一个面相如猴的尖嘴老头用炫耀的口吻历数着自己的家族里从来没有产生过傻瓜之类。这成了他们每天聚会的重要话题,他们已经为此争论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当然,他们在庆幸自己不是傻瓜的同时还常常假惺惺地同情傻瓜甚至扬言自己如何羡慕傻瓜,在那一刻,猴脸老头的眼神里总会流露出一丝哀伤绝望的光芒,说瞧瞧人家老七吧,整天价笑,人虽傻可知道搂着女人睡、睡觉,你说他能不笑?说起来这还不都是亏了咱哪。另一个接上话茬说,二爷,可不亏了你,亏了你个活菩萨。第三个老头说,那年老七他娘出殡时老七倒是掉了泪,可那泪也是笑着流出来的!众人就开心地笑,这是真正的开心,笑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笑累了,老头们仍觉得很无聊,无聊了就打嘴仗,骂对方是傻瓜,对方也不生气,笑着说,你个老蔫黄瓜,你骂吧,你再骂也莫(没)有用,反正老子不是傻瓜。蔫黄瓜老头听了这话果然就有些蔫了,对方的话戳到了他的疼处,因为全村的人包括傻瓜在内都知道他这辈子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挺硬(比如嘴巴)。于是事态陷入了僵局,响起一片尴尬的咳嗽,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如果这时候大街上不小心冒出一个真正的傻瓜来,气氛会立刻有所缓和,他们会从这位真正傻瓜的身上寻找一些更有意思的东西。

现在,我们看到那个名叫老七的傻瓜神气十足地出现在大街上,就像是一只猎物及时地出现在猎人的枪口上那样出现在老头们期盼的目光中。这时,蔫黄瓜老头大叫了一声:“来——喽。”

众人寻声望去,立刻嘿嘿地笑起来,接着用右手打自己的左手,劈哩叭啦地弄出一阵响声,令人联想起是动物园里的某一只猩猩或猴子在鼓掌,总之是底气不足。傻瓜老七听到掌声,先是莫名其妙了一会儿,用棉袄袖子擤了擤鼻涕,把棉袄袖子上的鼻涕抹到了屁股的部位,摸了摸自己疤痕累累的光头,然后口齿清楚地征求众老头的意见道:“爬树还是上房?再来点掌声鼓励,要不……要不咱可走了!”老七说着,做出了一个抬腿欲走的姿势,眼珠子瞪得老大。

众老头面面相觑,挤眉弄眼,有的忍不住吃吃笑着。也有的光张着个黑洞洞的嘴,你明明知道他也在笑,可笑不出声音。今天,他们在欣赏老七表演傻相的同时都觉出了意外,没想到这个鸡巴老七,几日不见牛气起来了,过去可不是这样,嗯,过去老七很听话的。无论爬树还是上房都很卖力气,都是噌噌噌几下子。不就是到沙河镇赶了趟集嘛,竟然学会了讨价还价。娘的,现在老七有钱了,钱不是好东西,钱让傻瓜变精了。现在老七有女人了,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这辈子让她们害苦喽。有个老头在心里这样嘀咕。

“老七!”

老七的眼珠子越瞪越大,样子学关公爷,手里好像抡着青龙偃月刀。猴脸老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大喝了一声,跺一下脚,很愤怒的样子。老七愣了愣,咧嘴笑了,绷紧的身体松垮下来,不好意思地叫了声:“猴爷。”

然后,老七很规矩地站好,等待着命令。

“老七,你以为你有了钱,有了女人,就不是老七啦?老七,你良心叫狗吃啦?老七,要不是爷你能有今天?老七……”“我的钱不中花,人家光……”老七嘟嚷着,面部的肌肉痛苦地抽动了两下。

老头们轰地一下全笑了。

“那是你没找着地方,到阴间的集上就能花的了。”有人小声说。

“嘿嘿,人家光揍我。你们——”老七说。

“住嘴!老七……”

老七在风中哆嗦着身子,任由猴爷责骂。往常,猴爷也骂老七,骂几句就不骂了。今天不行,今天猴爷骂起老七来没完了,唾星四溅,胡须乱抖。众老头都觉得猴爷过分,争相说情,猴爷才住了嘴。猴爷说:“老七,看在你这么多爷爷的面子上,且饶你这一回。还不谢谢爷爷们哪,嗯?”

老七就双手抱拳,朝偎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一溜老头随意一抖擞:

“哎,各位爷们儿,谢谢谢谢。”

猴爷怒斥:“叫爷爷!”

老七收缩了一下脖子,愣怔。就又抱起拳:“爷爷爷爷,谢谢谢谢。”

众老头说:“免了吧。免了。哈……”

猴爷看众老头一眼,表示了自己的得意,口气缓和下来,声音比刚才小了些:“老七,今天爷一不让你爬树二不让你上房……”

“爷,你让俺做啥俺就做啥。”

“老七,爷听说你能叫村里的傻子都出来,爷不信你有恁大本事,爷今儿个想试试你的本事。”

猴爷说着,朝众人示意了一下,于是老头们又开始用右手打左手,劈哩叭啦地弄出一阵声响来,仍是像猩猩或猴子鼓掌,底气不足。老七却来劲儿了,脸涨得通红,奇怪地把脖子伸出老长,秃头歪歪着,嘴里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叫:“儿啊儿啊儿啊——噗!”他在学驴叫。惟妙惟肖。

不一会儿,一溜傻瓜的队伍便在吴村的街头出现了,他们有的咧着嘴,有的闭着一只眼,也有的干脆两只眼全闭,是伸着两手摸索着走出家门的;还有个年幼的小傻瓜是学着兔子的样子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街上。众老头们这下高兴坏了,一边笑一边不停地咳嗽,都弯着腰。有一个老头把烟袋锅不小心戳到了另一个老头的脸上,把他脸上一道很深的皱纹弄得吱呀怪叫了一下。

猴爷不笑,猴爷命傻瓜们列队站好,面孔严肃地操一口公鸭嗓子朝他们训了一通话,用亲切的口吻称众傻瓜为弟兄们。猴爷讲话的大致内容是,既然老天爷让弟兄们个个成了傻瓜,这没啥好说的,做傻瓜并不丢人。傻瓜尽管不能去打八国联军为朝庭效力,可干农活还是一把好手嘛,可以挖菜窖收地瓜,也可以到沙河镇上去拉板车,照样能挣来白花花的现大洋,嗯……

猴爷训完了话,就问傻瓜们:“弟兄们,大冷的天,你们怎么一听见小驴叫就都咴咴地跑出来了呢,你们都出来干么哩,街上又没有馍馍吃。”

傻瓜们你看我我瞅你的,都不说话。

猴爷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啊?我命令你们说话。”

于是,傻瓜们齐答:“一、二、三——晒、太、阳!”

猴爷笑了,高兴地搓着两手,说:“好好,他娘的活得还怪恣运哩。好,晒太阳好。晒太阳到墙那边的荫凉里去晒,这边没有太阳。嗯,弟兄们,快去晒太阳吧。”

傻瓜们听了,呼啦一下散开,纷纷跑到墙的另一面去,争着去晒什么狗屁太阳了。

只有老七没动,他神情专注地仰着脸往天上看。

在整个吴村,人们都知道老七最怕猴爷。据说猴爷年轻时在一个不太正规的军队里混事儿,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目,大概属于军师一类罢,是专门出点子的重要人物,是战胜强敌的可靠保障。

冬天初至的一个夜晚,猴爷去野地里拾粪归来,路过场院地时被一堆黑里透白的东西绊了一跤,脚下响起一声嘹亮的尖叫。就这么着,猴爷惊喜地捡到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女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带回村以后才知是个半疯半傻的哑巴。猴爷心血来潮,把十几个老头召集到一块儿,商量着怎么处置这个女人。猴爷不无幽默地说:“若是当年,俺就让她做上一回压寨夫人!”猴爷说着,指一指下身,“可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喽。”接着便是一声长叹。猴爷说看着这女人模样还算俊俏,奶子也还挺括,放走了岂不可惜?蔫黄瓜老头搭腔了,他认为自己那个地方一辈子不行,难道说别人就都狗撵鸭子呱呱叫吗?不大可能吧。就出了个下流的骚点子,想找个人试验一下看看,说不定一下试出个做伴的来。听了蔫黄瓜的妙计,众老头都笑,觉得自己都老不正经似的。都臊得耳根热了一会儿。然后就前呼后拥地出了猴爷的家门,把哑巴女人领到了老七的小泥屋里,并且连示范带哄骗地脱光了哑巴女人的衣服,让老七压了上去。起初老七以为是害他,死也不肯就范。后来被迫勉强就范,做着做着就很乐意做了。

完事后猴爷问老七:“老七,难受还是舒服?给爷实话实说。”“舒服舒服。”老七眨眨眼,想了一会儿,然后十分肯定地回答,嘴快得像连珠炮。

“老七,是谁让你这么舒服的?”

“是她是她。”老七挠挠光头,指一指女人。猴爷皱了皱眉头。

“给你做媳妇行不?”

“行行行。”老七嘿嘿笑了两声,“还能不行么。”

“那你说说,这个女人从今儿起是你一个人的媳妇了?”

“我一个人的媳妇。嗯!”老七提高了嗓门,把众老头吓了一跳。

“混账!”

“那,那是……大伙的媳妇,嗯……”

“哎,这就对了。”猴爷说。

猴爷说着,高兴地拍拍老七的光头,夸赞道:“乖,听话。”

又说:“狗日的还不肯干哩。嘿嘿。”众老头皆笑。

猴爷看一眼油灯下蜷缩在草窝里的女人,把一碗菜汤递给了她,说喝,喝,喝给爷看。女人接过碗,呼呼地喝起来,还感激地朝他抿嘴笑笑,雪白的身子晃眼。

“老七你听着,今后俺哥几个想啥时来就啥时来。老七你记住,不是女人让你舒服的是爷爷我让你舒服的。老七你个狗日的,这女人是爷领来的,你若是惹爷不高兴爷就立马把她带走,扔沙河里喂王八去,懂了不?”

老七笑呵呵地点头,说别别别。

老头们这才满意地回去了,他们唱了一路京戏,《空城计》、《铡美案》什么的。除了蔫黄瓜老头表现更蔫失落感很强一路无话外,其他人都觉得这一晚过得挺快活,挺有意义,也挺有个盼头了。

老七住在村子东头的一幢小泥屋里,屋里只有一口瓮和一口锅,这是爹活着时留下的东西。老七爹不是傻瓜,他做了一辈子木匠,最后做成了罗锅儿。奇怪的是老罗锅过分重男轻女了些,他把老七娘辛辛苦苦生下的六个女婴统统溺死在那口瓮里,直到我们的傻瓜老七问世之后,那口瓮才算“退居二线”了。老罗锅生前的著名言论是:宁要傻儿一个,不要女娃一瓮。还把傻瓜老七装在一个木匣子里,见了人就打开盖儿让人家瞧瞧,以示炫耀。老七躺在小巧的木匣子里,像一只精瘦的麻雀,满脸都是污秽,别人看了都捂紧鼻子大皱眉头;老罗锅就拿几片木花把老七的小脏脸和胸前的一溜小排骨盖了,只露出老七的小鸡儿让人观赏。婴儿老七的小鸡看起来像只蚕蛹,起初村里人对此还颇有些微词和不屑,猜测会做木匠活儿的老罗锅从中做了手脚,老七的小鸡属假冒伪劣;但有人发现它在尿尿时会变大或缩小,于是人们就不再怀疑老七小鸡的真实性,便纷纷向老罗锅表示祝贺了。老罗锅很是得意。读到这里,你该知道吴村为什么盛产傻瓜了罢?当然,吴村的水质不好,医疗条件历来很差,儿童患大脑炎之类疾病的挺多,这也是傻瓜多产的主要原因之一。

老罗锅死后老七便和娘一道生活。老七娘是个瞎子,虽然不傻但情况并不比傻瓜强多少。后来得病死了。自娘死后,老七的日子更加难熬,有时接连几天吃不上一点东西。幸亏老七是个傻瓜,一直对生活保持着乐观向上的态度,敢于面对天大的困难一笑置之。这样,招惹出一帮行将就木的老头们的兴奋或嫉妒来便也在情理之中。在我看来,这种古老的情绪是人类的天性,它甚至可以与年龄乃至智商完全无关,就像是冬日月光下凄凉的水仙花离开土壤仅靠一滴水就可以生长和开放。

说来话长,那些行为怪异的老头以猴爷为首领,他们年轻时即坏事做绝,奸淫妇女,杀人如麻,挥金如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晚年却个个形单影只,像一只只气若游丝的乌鸦在昏暗的光线里扇动着翅膀。若干年前,他们听说世上有个傻瓜村,便自隐藏多年的野牛岭下山,乔装打扮,分头寻找,行程数千里,终于在沙河镇附近找到了朝思暮想的吴村,找到了自己安度残年的理想之地。从此他们在吴村安营扎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为避免自己也像吴村人一样成为傻瓜,聪明的猴爷让众老头在一两个月内不得饮用吴村的井水,而是用瓦罐接天上落下的雨水来喝。那些天他们个个小心翼翼,对脚下的蚂蚁也绕道而行。为了换取哪怕是傻瓜们的信任,也是要付出一点代价来的。那些天以猴爷为首的老头们马不停蹄,走街串巷,对吴村的傻瓜诸一进行明查暗访,为了查明某一个傻瓜的来历,他们不惜出卖一些繁重的体力劳动,比如帮助傻瓜家庭掏茅坑和垫猪圈,协助公牛与母牛进行交配,等等。作为首领,猴爷在那一段时光里表现出自己应有的以身作则,每次自傻瓜家里出来,他总是要让自己的手上残留一点点人的粪便,表明和大家一样同甘共苦来着,然后让众老头一一闻闻味道后才把手上的荣耀洗掉。与此同时,猴爷还命令大家要自觉遵守吴村的村规民约,不论遇到该村成人还是儿童——只要是会喘气的(家畜除外),一律唤作大叔大姑,也就是说,要把自己的辈分暂时排到侄子以下。二爷还特意开会说以后要纠正互称绰号的习惯,恢复小时候爹娘给取下的名字。也有人自幼就没有名字的,二爷就扒拉了整整一夜没了封皮的康熙字典,最后从里面挑出一个孝字又挑出一个问字,说叫孝问吧,沾点文气儿,啊。那人就挠着头皮笑,说二爷,咱这把年纪了还能孝(学)问?听着还不如叫屎蛋顺耳。混账,猴爷骂道,这是环境需要,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众人都笑,也跟着改了名,也都沾了文气,彬呀礼呀啥的,总之是远离了动物和动物的粪便,听起来比在野牛岭时的名字强多了。什么狗根、羊腚、秃驴、鹿肝、鸟心、鸡爪等等,后来他们把这些名字都统统赠送给了吴村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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